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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时间里的老房子

2021年11月29日 17:52:27 来源:中国城市报 作者:李 晓

在央视综艺频道的一档节目中,主持人朱迅陪同作家冯骥才去看他在天津老城曾经住过的老房子。在一座百年四合院内,宛如瀑布的紫藤萝挂满墙壁,岁月在房屋的砖瓦之间写遍隐语,一切都显得那么恬静、古朴。冯骥才深情地望着换了主人的小院,眼里泪光莹莹。他偶尔也会搀扶着今年已105岁的老母亲去看看老院落——那是最适合怀旧的地方。

一座城市如一棵大树,一圈一圈散去的生活痕迹,是城市的年轮。而城市大树根须触及最深的地方,便是那些沧桑浸透的老房子。

老房子是一座城市的胎记。建筑大师梁思成说过,对中国人来说,有了一个自己的院子,精神才算真正有了着落。

我在长居的城市里搬了5次家,每次搬家最难舍的,就是自己居住过的老房子。每一次,我都要像鸟一样伸开双臂扑过去,欲把四壁揽入怀中,把旧时光里的气息带走一部分。老房子里,既有烟火漫漫的呼吸,也有亲人之间的亲昵与争吵……无论酸甜苦辣,都是宝贵的回忆。而今,我在城市里还留有一套老房子,时不时一个人去探望。我在那房子里,与家人度过了10年光阴。10年里,我与妻子燕雀般叽叽咕咕絮叨着日子里的酸酸甜甜,也嚷嚷过几次离婚,但老房子里温和圆润的生活氛围,最终也让人变得平和宽容。

老房子,是一个可以帮助人们懂得生命真相的地方。老房子那斑驳的墙皮告诉我们:无论平生如何绚烂,终要在时间的灰烬里老去;要静观岁月、接受变化。

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日暮乡关中那耸立在山梁里的老房子,是我灵魂的巢。

“乡亲”这个词,我固执地认为应该出现在乡里。草木苍苍的乡野深处,坚守在山地稻田里的乡亲们,都在大地上那一处处老房子里,辛劳地操持、安顿着尘世里的生活。这些老房子里,燃着人间的烟火,藏着人世的秘密,生活着至爱的亲人。

每近年关,我就显得心神惶然。一方面是为自己的碌碌无为而焦灼不安;另一方面是因为羡慕那些带着大包小包奔赴百里甚至千里之外老家的人。这些有故乡可回的人,使徘徊在年尾的我,生出孤独与苍茫之感。是的,我羡慕他们。

这么说,我难道是一个没有故乡可回的人么?我不承认。我的老家、我生命的血地,就在离我生活城市不到10公里的地方。但我总觉得,故乡应该在更遥远的时空里,比云端更缥缈一些的地方。我的朋友——诗人老柏的故乡,在东北辽河边。他曾在年关里写了一首诗,说故乡深夜从万里之外伸出一个巨大鱼钩,他如鱼一样咬上钩了。这样想来,人们精神世界的“故乡”,或许比实实在在的老家,要更神秘、更辽阔、更诗意一些。

一个人居住的地方,到底需要生长多少年才能成为故乡?故乡,又究竟需要多大的一个地方,才便于我们的灵魂收纳与携带?故乡这个庞大的概念,有时可以微缩到人们的一个具体行动中去——就是到一处充满羁绊的老房子里看一看,甚至住一住。

20多年前的一个大年夜,我回老家,在夜里的山梁上看到了令人心旌摇荡的一暮——山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大伙儿高举着长龙一样的火把,往村子的方向走去。他们是在外地打工,刚下火车、客车,风尘仆仆赶回老家老房子里守岁过年的乡人。实际上,其中很多人已在城里买了房子,但老家的老房子,在这个特别的时刻发酵成了一种浓郁隽永的乡情,吸引着游子返璞归真。有部分乡人平日里还经常回来,把老屋四周打扫一下,把瓦楞上的草拔了,给老门重新安上一把锁……我也常一个人悄悄回老家,就是想嗅一嗅老屋烟囱里散出的炊烟,听一听松林里的鸟鸣声,望一望散布村落血管一样的阡陌小径……

那年,我家的老房子因为老家附近的工程建设而被拆除,在挖掘机的轰隆声中寿终正寝了。我看见,挖掘机把老房子四周的桉树、枇杷树、皂荚树、槐树、梨树连根拔起,裸露出来的巨大根须似牙齿般突出;旁边一些老乡们扶着还没倒下的树,双腿发颤……如今,我们这些生活在城里的乡人,总会在回老家时站在高处,瞪大双眼寻着哪里曾经是一条沟、一条堰、一口塘?而更令我们念念不忘的,是那些已身影模糊的老房子。

今年秋天,爸爸还在心心念念着以前那故土上的老房子。老房子里点点滴滴的记忆,缝缝补补着爸爸日渐浑浊的时光。爸爸在远行到另一个世界之前的某个秋夜里,还梦见自己回到老家的老房子里喝了一碗青菜粥,奶奶唤着爸爸的乳名继续给他添饭。

爸爸和老房子一起被困在了时间里,直到84岁的年纪还没走出来。我也是,我相信很多心怀故乡及怀恋过去岁月的人也是。

困在时间里的老房子,成了一张底片,在光阴的深水里显影,闪烁着温暖动人的光芒。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11月29日  第16 版)

责任编辑:越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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