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小时候的一幕——吃过晚饭，父亲搬把椅子坐在院子中央，开始拉他那把心爱的二胡。那把其貌不扬的老二胡，平时静静地待在角落里，跟一堆被人遗忘的旧家什为伍。可它到了父亲的手中，仿佛枯木逢春一般，突然焕发生机，演奏出悠扬动人的曲调。夏季晚风清凉，树影婆娑，偶有夜鸟惊飞，但父亲仿佛忘了周围的一切，专注地拉着二胡。在他看来，每一根琴弦似乎都有生命，用它们能奏出心中的喜怒哀乐，奏出生活的酸甜苦辣。

我不通乐理，不大清楚父亲的二胡演奏技艺究竟如何。他好像也不在乎演奏技巧和演奏效果，毕竟拉二胡只是他的业余爱好。父亲曾跟擅长演奏的乐友学过一段时间二胡，后来就靠自己揣摩。我想任何艺术门类都是有层次的，而且很高的层次并不是一般爱好者能够抵达的。但这不妨碍不同层次的人在艺术的海洋中自得其乐。如同下棋，爱好者无论棋艺如何都能从中找到乐趣。

父亲也一样，他的演奏技艺不见得有多高超，但拉二胡让他忘了所有的疲惫和苦涩，沉醉其中，浑然忘我。要知道，平时父亲下地干农活，一干就是一整个白天。每天在田间挥汗如雨，他身体的疲劳程度可想而知。可到了晚上，父亲不仅不肯早早躺下歇息，还要拉一会儿二胡。母亲有时候会嗔怪：“下地累得半死，回来了还不歇着，摆弄那玩意！”父亲慢悠悠地说：“拉二胡可解乏呢！”在我听来，父亲的琴声悠扬婉转，里面蕴含着执着坚定的力量。

拉二胡时的父亲与下地干活的他简直判若两人。父亲拉二胡的时候，身体舒展自由，表情放松愉悦，有时候还会轻轻摇晃身体，看上去无比陶醉。父亲在享受属于他的闲暇时光，那份难得的安静让他感到舒适惬意。而在田里干活的父亲，像一只灵动的豹，活力满满，片刻不停，仿佛总是怕手头的活儿干不完。年少的我很怕跟父亲下地——每次跟他下地，总是被他催促，有时他还会冲我怒吼。可是拉二胡时，父亲脾气好得出奇。大概因为心情好，所以脾气才好。

我小时候不理解父亲的做法，成年后才逐渐理解了他的生活态度。在父亲看来，成年人肩上的责任和压力是不可避免的，生活就像一堵森严的墙。但是再厚再高的生活之墙，也会有一丝丝缝隙。父亲要让生活的缝隙里开出花来。他拉二胡，其实就是在放松身心，用来抵御生活的劳累和沉重，用来对抗人生中些许难以避免的枯燥和无奈。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可能繁花似锦，但只要生活的缝隙里还能开出几朵迷人的小花，人生就不失为一幅美丽的画。

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生活缝隙里那零星的花开。比如我的母亲，她喜欢种花。她种了满院子的花花草草，打理起它们来一点不觉得累。母亲经常静静地坐在花前，有时还会跟花儿说说话。有了这些花花草草，她的生活中充斥的就不再只是沉沉的负累；有了这些花花草草，她的人生就多了缤纷的色彩。

我受父亲和母亲的影响，也努力在生活的缝隙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花开。每天下班回到家，我都会看一会儿书，或者写一些文字。美好的文字带给我的，是劳累之余的轻松和愉悦。我的这个爱好或许不会给我带来更多的看得见的收获，但足以让我的精神世界丰盈充实。

生活的缝隙里有花开，人生就有了五彩的点缀，多了几许满足、欢乐和幸福。

《 中国城市报 》（ 2022年01月17日  第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