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自青海巴颜喀拉山脉发源,千泓并涌,汇成一条大河;势成,汹涌澎湃,不可遏抑。进入甘肃省境,河流与陇西地脉的切割更深了;至兰州,穿城而过,人皆惊呼:黄河之水天上来。
在兰州,我虽只作过短暂停留,但这座城市给我的印象,至今难以忘怀。兰州又名金城,因在黄河铁桥北端的白塔山上有一座金城关而著名。要隘上仰千尺之峭壁,下临黄河之无地,形势极为险峻。从唐朝至近代,金城关一直是西北通塞的军事要地。站在铁桥上看黄河,浑水滔滔,浊浪扑面而来,胆子不大的人得紧紧抓住铁栅。河水平复时,微澜起伏,宽阔的河面上,舟帆点点;轮渡的汽笛,冷不丁鸣一声,烟囱冒起一股青烟。据说,未有铁桥之前,两岸人过河主要靠一种古老的皮筏子,旧称“浑脱”。明代文学家李开先在《塞上曲》中如此形容皮筏子渡河速度之快:“不用轻帆并短棹,浑脱飞渡只须臾。”
一座城,总会在尘世间留下它的旧影。我喜欢在网上搜索城市老照片,每次都有一种考古发掘般的新鲜感。翻看这些影像,历史的醇厚韵味顿时笼罩在我周围,遂不禁感慨:一座城市原来曾是这般沧桑古朴的模样。相关老照片加深了我对老兰州的印象——依山凭水,城垣的一部分循山而筑;城作长方形,外郭九门,内城四
门。其中城楼以北门最古,门头石匾额题“玉关锁钥”四字;南门最雄,建筑恢弘,额题“万里金汤”;东西门楼看似较狭小,却依然是重楼宇盖,高栋飞檐……后因交通流量激增,兰州城新辟了数门,名字呼于当年市井,不见于地方志。当地仍健在的百岁老人,记忆也不甚全,只含糊道来:“听我祖父讲,四关中东关独大。因客货多来自中原,均先抵达东关。货栈的买卖,以皮毛为主,最有名的要数西口货,就是甘肃、青海、宁夏的皮货。宁夏的皮货贩子,是坐浑脱,从桑园峡逆水上来的……”
桑园峡为兰州的水上门户。黄河从兰州直下,奔腾二十多公里,折而北上,就进入了峡口。如今人们乘坐轮渡,仍可见峡中险滩处处,两岸岩巉巨石,犬牙交错;河中的礁石,刀山般突起,有些暗藏水底。黄河来到这里,河面为之一收,最窄处被大山夹缩成了百米宽的激流。五步一曲,十丈一弯,河水打起旋涡,迂回蛇行;好不容易到了泥湾一放,至条城铺再放,浅滩铺三放,才伸展了;深峡之中,不见天日,水湍石激。当年的黄河船夫,最怕的就是这段水路,更不要说逆水行舟了;稍有不慎,便会连人带货葬送河中。“滩头白勃坚相持,倏忽沦没别无期”。旧年间黄河急流险滩处,货主失财、船夫送命之类的事,一年中总要发生几回。行船倘是在夜间,峡中但闻水声滔天、猕猴鸣啸,更令人毛骨悚然。但勇敢的船夫发现,驾驶灵活的皮筏子,因势利导,能够战胜峡中的洪涛巨浪。
整张羊皮被鼓气充实做成囊,十四囊缀列绑扎在纵横木上,便成了羊皮筏子。筏子轻浮河面,任凭白浪飞溅,船夫能在乱流中骑渡。善行筏者,被人呼为健儿。许多小筏子亦可合并成大筏子,顺流直放而下。到了埠头,卸完货,船夫肩扛其筏,可沿滩徒步而返。羊皮筏子多用于短途,不能逆水上溯,牛皮筏则可以远行。牛皮筏以牛皮为囊,塞以牛羊驼毛实之。大的牛皮筏,连缀一百二十囊,纵二十公尺、广八尺,载重达五千余公斤。货主一般按季节行筏。筏子载着皮毛、菸叶、药材和粮食之类的货物,自青海西宁、甘肃兰州皋兰远达内蒙古包头。宁夏货逆水通过桑园峡,运至兰州东关,货主会将牛皮筏和囊中的牛羊驼毛一并卖掉,然后空人返家;银票自然是用油纸裹了,缝在贴身的衣袄中,走一趟获利甚丰。旧年间黄河两岸的居民们,就是如此不畏艰险,在浪头里讨生活的。
许多年后,我站在兰州中山桥头,读晚清陕甘总督升允写的《创建兰州黄河铁桥碑记》,深感历史变迁之沧桑。记中略云:“兰州城北滨临黄河,为甘凉宁夏各郡及伊塔、新疆等处往来大道,举凡輶轩传符,商贾征旅,肩摩毂击,相望于途,中阻巨浸。行者苦之,昔左文襄公督师渡陇,固已惄然忧之,曾议建黄河铁桥……余既幸斯桥之成,有以续前贤未竟之功,而可资一劳永逸也……俾此桥千百年如一日,而以为利于无穷也……”
如今,兰州城内黄河之上,惠及民众的铁桥仍巍然横踞,作为出行必需品的皮筏子却已鲜见踪影。想必是它带着老兰州人的记忆和生存痕迹,与黄河一起滚滚东流汇入大海了。
《 中国城市报 》( 2022年02月14日 第16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