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我家那条大狗懂哲学。

它的名字就叫狗，因为《边城》里的翠翠就这么喊她家的大黄狗，我家大狗也是一条大黄狗。它身躯长，毛很硬，只有脖颈的毛软，爪子很大。它的毛色由背部的黑色渐变到腹部、四肢、爪子变成黄色，尾巴总是翘着。

我家大狗“懂哲学”，它刚来我家时，我就发现这一点。在大狗之前，我家养过一条非常聪明的黑狗，一家人都特别爱它。也许是恃宠而骄，黑狗挑食贪吃——面条要煮的，肉要吃鲜的，我们都一一满足。可它仍不知足，竟跑到邻居家捉鸡吃，回来被我爸打了一顿。那年冬天，它因病死去，全家人哭得心碎。大狗来我家时，我们的心灵已疲惫，所以对它没有很热烈地欢迎，也没有太多娇惯。我常常看着它想：这只狗能活多久？

没想到大狗的食欲很好，给什么吃什么。奶奶过年煮完骨头汤，扔给它一只大骨头，它啃了整整一个冬天，到了春天还在啃。初夏的一天，我看见它在院子里扒坑，刚准备呵斥，却发现它又挖出了那只大骨头。原来它不知什么时候把骨头埋进院子里了。我说，狗，这骨头都啃大半年了，扔了吧。说着我便俯下身，准备从它嘴里把骨头拉出来。不料它呲起牙，露出牙龈，哼了一声，意思是不要拿。我这才作罢。大狗的欲望真的很简单，所以它在我家舒适快乐地度过了12年的“狗生”。

叔本华说，欲望得不到满足是人痛苦的根源；爱因斯坦认为人的欲望要简单。这个道理，大狗也懂。若它也是一个欲望多的狗，渴望家人的宠爱，渴望各种美味，恐怕无法如此长寿。

大狗也懂辩证法。在家里，它只听我老爸的。有次我和老爸在院子里和大狗玩，老爸开玩笑，手指着我，撺掇它咬我。没想到平日里对我挺友好的大狗竟对我呲牙咧嘴起来，吓得我逃进屋里。在家外，它时刻保护我家人。有次我路过别人家，他家小狗跑到门口对我一阵狂叫，吓了我一跳。这时，我家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直接冲着那狗扑了过去。我是从那大爪子在地上的摩擦声辨认出它来的，因为它速度实在太快，我根本来不及看清楚，就听见了小狗的惨叫。

后来大狗老了，变得形而上学起来，只要有人惹它不高兴，它都要上前咬一口。有次哥哥来家，看到院子里枣树上的枣熟了，跳起来够枣。他蹦了一下，落到地上，大狗上去就是一口。又一次，奶奶不小心踩到了它的尾巴，它上去又是一口。爸爸说，这狗不能要了，总是咬人，光是打狂犬疫苗的钱都抵得上一个月工资了。尽管如此，我和弟弟就是不同意把它送走。

那阵子村里常有狗丢失，据说是有狗贩子。因此，我担心大狗会丢失。爸爸说别担心，咱家的狗谁敢抓？可惜它还是没能躲过狗贩子的追捕。大狗是在家门口一条偏僻的街里被发现的，我们找到它时，它身上还插着针管，大概是中了针往家逃的路上倒下的。

虽然没了大狗，但我再也不怕狗了。走在乡间路上有野狗对我叫，我总是下意识地想：不想活了吧，敢对我叫？小心我家大狗咬你！再一想，大狗已经没了，我心里一阵落寞，低头走开。这是大狗给我上的倒数第二堂哲学课：世界有多样性和统一性。世界上的野狗虽外表各异，但本质上都是狗，只要不去激怒它，冷静走开，大都不会被咬。

大狗走了，有时我想想也觉得奇怪，相处了十几年的伙伴离我而去时，多愁善感的我，竟没掉一滴泪。回想起它的模样，皮毛从光泽柔亮到暗沉发硬，到最后一点点脱落，像一朵花盛开又凋零的过程。庄子说，吊唁死者悲痛时，苦楚的根源是期望其不死，这有背自然法则。增加对万事万物的理解，可减少悲伤——这是大狗给我上的最后一堂哲学课。

当我在电脑上敲下这篇文字时，我知道，其实自己还是挺怀念大狗的。

中国城市报 》（ 2022年02月21日  第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