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微观史学在国内逐渐走红。所谓微观史学,就是从历史上的个案或者微小的人物出发,进而观照整体历史的一种方法。其产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意大利,后来成为历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分支。在厌倦了帝王将相的宏大叙事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兴趣和视角转移到历史上的普通人。
由于二十四史一类的官修国史记录标准较高,很少有普通人的生活痕迹,所以各类地方志、墓志铭以及其他材料中的零星记载,构成了现代人对于古代普通人生活还原的基础,而北大历史系教授罗新所著的《漫长的余生》(副标题: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就是此类作品中的代表。
公元466年刘宋政权的一场内战,最终引来了北魏的入侵。在这场战争中,原本生活平静的王钟儿被掠进北魏皇宫,成为了平城宫之中的普通宫女。北魏宫廷中长期流传着“子贵母死”这一残忍的制度,而王钟儿恰好被选中成为抚养皇帝的人选,先后抚养北魏两代帝王,身居宫廷长达56年之久。
像王钟儿这样深处关键位置又接触众多机密的人物,却因为身份的低微而没有被正史大书特书。很少有人会留意到北魏两代帝王的身后,有着这样一个沉默的女人,还好有墓志铭这样一种资料,可以弥补历史记载的疏漏。借助近年来大量出土的北魏墓志铭,罗新重建了关于王钟儿以及和她有接触的诸多宫女的身份信息,带着感情和关怀去下笔,以王钟儿为线索,写了一批北魏女性在时代变动下的聚散离合。
北魏从草原崛起,通过成功的汉化,把都城从平城迁到了洛阳。轰轰烈烈的孝文帝改革,催生了一个汉化极深的政权,也给中国历史上的民族融合写下了灿烂的一页。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王钟儿尽心尽责地抚养了北魏两代帝王,见证他们成长的同时,也见证了自己年华的老去。这种大历史变迁下普通人心境的变化,虽然时隔千年,却依旧能够打动今天的读者。
在罗新的叙述里,读者看到了一个因为战争而命运悲惨的女性,如何在成为宫女后进入了另一种生活。从北魏的“子贵母死”制度着眼,通过钩深索隐,一个个后宫中的妃嫔为了权力和宠爱你争我夺,最终串起了一场数十年的宫斗大戏。
流畅的文字,曲折的故事,残忍的制度,都把读者带回到了1000多年前的北魏。随着王钟儿的脚步,一个王朝崛起的内在因素得以呈现,而“子贵母死”制度的残忍和北魏文化上的灿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也让人对文明和野蛮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深入思考。
正是这样关照普通人命运的笔触,涉及文明崛起的思考,让《漫长的余生》在大众层面获得了极大的欢迎。但同时,此书也引发了学界的不同声音,那就是依靠现有的材料,罗新笔下的王钟儿,到底跟真实的王钟儿相距多远?
王钟儿的命运带着极强的传奇色彩。一个普通的被掠宫女,机缘巧合卷入宫廷上层,历经几十年风雨,这中间的艰辛可想而知。但是由于材料有限,注定了如今的人们不可能充分还原她精彩的一生。而实际上,关于王钟儿的故事,也无法归入现行的学术研究体系,就像罗新在后记中说的那样:“现代历史学最鲜明的特征是解释性和分析性,不是单纯讲故事,更不是一味发感慨。讲述王钟儿的故事,谈不上太多的文献考订、史事分析或史学解释,无法紧贴某一两个备受关注的学科性主题,因此很难说是一项研究。”
问题也在于此,在缺乏有力史料支撑的时候,仅仅依靠墓志铭和逻辑推理来进行如此流畅叙述,是否存在过度臆测的情况?这在学术研究上是有疑问的。当然宫闱秘事,人莫能知,这种不可能留下史料的地方,史学其实无能为力,这也是罗新在本书后记里所纠结的地方。
一个悖论就这样产生了:越是清晰地勾勒出王钟儿的一生,就可能距离真实的王钟儿越远。历史学需要的是“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的严谨,在脱离了文献、实物等材料的支持,仅凭推理脑补,是无法具有说服力的。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另一部微观史学的名作《王氏之死》,因为作者在书中利用了《聊斋志异》来补足缺失的部分,这就很难让读者信服,也让这部作品陷入了是史学研究还是文学想象之间的争议。
学术的争论距离普通人相距甚远,但是同样的问题却能够激起读者们的思考,究竟何为历史?
徒有历史的形式未必是真正的历史,那些真实的历史隐藏在细碎的生活中,它们在日记、账单乃至于收据之中。那些可能被当时人们忽略的物品,有时恰恰蕴含着最真实的历史模样。正如同冰冷的石碑铭刻了王钟儿不为人知的命运一样,普通人的命运就定格于生活的瞬间,这也是微观史学能够以小见大的原因所在。感谢《漫长的余生》,让我们能够从大历史的细节里重新发现普通人。
《 中国城市报 》( 2023年10月16日 第23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