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那个曾被我呼来唤去、吆五喝六、经常耳提面命的小孩长大了，而她表现出的不耐烦、不认同、不服从，让我一时无所适从。故而，我慢慢收起了所谓的权威，温和起来，只远远地跟随，简单地参与她的生活。

平时，她住校，我工作，相忘于日常忙碌，鲜有交流。得闲想起，我微信问一句：“吃饭了吗？”片刻，她回一句：“吃了。”我追问：“吃的啥？”好久，她回一句：“米饭、炒菜。”我意欲再叮嘱她几句，可刚打好字，马上删了，只说：“好。”她也回：“好。”继而无话。

她主动联系我的时候也有，往往先发个“裂开”表情，再截图“收费通知”或“钱包余额”，后满是可怜地说：“请父亲大人赏赐金币。”我对着屏幕“呵呵”，心想：缺钱了，就不高冷、傲娇了。我马上回复：“耶。”而后超额转账。她随即收款，用表情符号“跪拜”“作揖”，闪了。又是一段时间，不联系。

她在家时，我们的交流也异常简单。早晨，冲着她房间叫一声：“该起来啦。”里面答：“知道啦。等会儿。”一日三餐，喊一声：“吃饭啦。”她应声：“知道啦。”晚上找朋友玩，我不时催一句：“该回家了。”她回复：“知道啦。”仅此。她有话要说，也是找她妈。她妈挑挑拣拣转达我些信息，担心得我想敲开她房门，问问清楚。可转念一想：女儿大了，不问也罢；她妈已嘱咐过，相信她会处理好。

女儿大了，做父亲的只得简单地参与她的成长与生活，且这样的模式还会一直持续，抑或更加简单。不过，简单参与也好。幸福地简单参与着，简单参与地幸福着。

凡是做父亲的，简单参与的幸福大抵都一样。小姨子远嫁他乡，医院繁忙的工作加上照顾孩子，仅逢年过节才得空回家。妻子提前得到消息，告知岳父，他免不了嘟哝一句：“回来干吗？我还得准备这准备那，麻烦！”可刚说完“麻烦”，他便紧接着麻利地忙活开了。

特别是春节，他一遍遍穿上棉服下楼，上楼脱掉棉服；四层楼梯爬上爬下，采购食材，生怕漏掉什么。别人在客厅、卧室谈笑风生，岳父则钻进厨房，默不作声地一通煎炒烹炸炖煮。待一个菜一个菜陆续摆满桌，他才亮开嗓门喊：“开饭喽！”饭香袅袅，家人围坐，灯火可亲，是对岳父劳作的最大犒赏。他端坐正位，不言不语，微笑品咂着子辈孙辈敬上的美酒，一口又一口。一年到头，就全家团圆的这几天，岳父最忙最累，也最快活。

岳父忙完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着时，我示意妻和小姨子进屋跟老爷子说说话，乐一乐。推开房门的刹那，高分贝的电视音量，将我们的谈笑淹没——岳父的耳背已到一定程度。只听得小姨子一遍遍高声送上“医嘱”，确认他记住了常用药的服用时间和剂量，才又说：“明年别种那么多菜了。”岳父连声应承着“知道啦”，片刻便响起鼾声。妻和小姨子轻叹一声，走出来，关上了房门；我会意地撇嘴，摇摇头。

临走那天，一大早，岳父已将大包小包收拾好，堆在客厅，以待装车。小姨子不停地嗔怪：“太多了，拿不了！麻烦！”岳父边帮着拎包，边嘟哝：“麻烦？等我啥也干不动，什么也给你们带不成了，那就不麻烦了？到那时，才是真‘麻烦’呢！”几句话，说得我们眼圈儿泛红。拿，都拿上！“路上慢点，到了报个平安！”每次离别，岳父都是这句话。

看到岳父与她女儿之间的交集已如此简单，想到我与女儿之间的简单参与已然开始，感到父辈已跟不上我们、我们已跟不上子辈的脚步和节奏，只能简单地关心彼此最纯粹的吃饭、睡觉、身体、冷暖，我有些慌乱。真到岳父岳母、父亲母亲离开，直到我的女儿出嫁，直到我和妻子老成了当下岳父岳母、父亲母亲的模样，我该如何面对？能否做到平静、坦然？

还好，我已开始学会珍惜。平时联系有限，却彼此相互牵念，能用心感受得到家人的存在与温暖，这何其珍贵？偶尔团聚，即使一直重复那简单的几句话、几件事，甚至拌嘴斗气，这又何其有幸？一如阳光、空气、水，简单地参与了我们的生命；一如亲情、友情、爱情，简单地参与了我们的生活，一如“流泪”“微笑”“奋斗”，简单地参与了我们的人生……虽简单，却幸福，须臾不可或缺。

夜深人静，我听到广播里唱道：“早上吃饭了吗？按时睡觉了吗？原谅我只懂这样参与你生活。”听过，想到自己，心头五味杂陈，默默给女儿发了条信息：“早点睡觉。”稍后，她回复：“知道啦。你也早点睡，老铁。”我欣然回复：“知道啦。”

《 中国城市报 》（ 2024年01月08日  第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