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

徐汉东《回不去的故乡》

2018年04月03日 02:22:58 来源: 作者:徐汉东

    少年时那么急切地要离开的故乡,现在却又让人魂牵梦绕。 

    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熟悉她就像她熟悉我一样。 

    我知道哪处土黄那处土黑,知道哪处土酥哪处土黏。冬天的早晨,路边土坎上、田里翻过来的大土块上,表层土被一溜寸把长的冰柱顶起来,上面的泥土或黄或黑,衬得冰柱越发晶莹剔透,侧看,如一片冰雪森林,晨光里有时还呈五彩。轻轻踩上去,咯吱吱,咯吱吱。春水放到田里,冻了一冬的泥土就缓缓地酥倒在暖暖的水里,不时冒出一串串气泡。黏白土很难得,可以捏各种小动物各种造型的,阴干后很结实,打碎了也并不可惜,和水成泥再捏就是了,再捏的时候就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

4.webp.jpg

    我知道那处山陡哪处洼幽。山洼里一人放牛时会突然感觉周围寂静得怪异,心里就慌慌的,好像天地洪荒只遗我一人,待匆匆忙忙牵着正吃得草香犟着不肯走的牛儿走出山外,听到众声喧哗,觉得又回到了人间,就如释重负了。常常是约了伙伴们一同放牛,把牛绳往牛角上一盘,任牛儿们山谷里自由吃草,只要不到山脚吃庄稼,不出我们的视线就行。余下时间全来游戏。谷里山芋藤满地时,我们搭起小石窑,捡来枯柴火,到各家地里扒来山芋,埋在柴火里就烧起来。

   夏天炎热,牛儿们在暑气蒸腾的山上吃了半天草,须到山脚下的水库中泡个凉,有时我们也忍不住偷偷跟着下水。山谷僻静,只水库对面有个小村,大家都赤条条来无牵挂。会水的也不游远,怕回不来;不会水的,就在浅水处撑着手撅着屁股翻打出水花一片。小伙伴们大多晒得油黑,只屁股与水花同色。 

    我还知道哪处有鸟窝哪处有蜂巢。鸟窝掏得少。看粉红的小肉鸟大张着边缘蜡黄的嘴向我们讨要食物时总是又欣喜又惭愧又不知如何是好。经过几次后,再也没有掏过。蜂巢也捅过。

    捅了就跑,以为跑得够快,一回头,几只细腰蜂就在耳边,顿时魂飞魄散,后来头脑就一片空白了,待定下神来,才发觉一只鞋子不知跑哪去了,怪不得刚才跑时好像不大稳当,一脚深一脚浅的。更多的时候是掏蜜蜂。这种蜜蜂胖胖的,是独行者,傍晚,它们从田野上归来,嗡嗡飞着寻找土墙上的一个个小圆洞,缓缓爬进去,不知不远处就有危险。

    我们用小短棒伸进洞里,轻轻触碰,蜜蜂就缓缓地退出来。小心翼翼地捏住住它毛茸茸的后背,装进空火柴盒,里面就嗡嗡地响了,有时还振动得手指麻痒。或者装进罐头瓶里,丢进一段油菜花,在盖子上扎几个孔透气,希望能养几天,往往到了第二天,要么死了,要么奄奄一息。干了几次,觉得无聊,也就罢手。 

5.webp.jpg

    我知道桃花红杏花粉梨花似雪菜花黄。寒意料峭中见桃杏花开,心中满是喜悦,觉得美丽无限,觉得春天就要铺天盖地而来,觉得不久就会吃上桃儿杏儿了。不知怎的,家乡桃树杏树并不多,吃上一口还须手脚麻利。我还记得正往人家杏树上爬主人不知何时来到树下时上不得下不得的尴尬。

    油菜花开时只觉得天地一片亮堂堂。暖风吹送,那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心里却有莫名的兴奋。这时节大路上就有疯子喜气洋洋手舞足蹈着,大人们说这是菜花疯。他们不打人,往往把孩子们吓得面孔失色也就笑着舞着往前去了。 

    我知道哪处荫浓那处草厚。春天的嫩绿鹅黄转眼间就在夏风里绿得深深浅浅。庄子前有一棵大枫树,树身须三个大人合抱,真是古木参天,浓荫匝地。树周围有三大块晒场。夏天,劳作累了的农人就来到树下歇口气聊聊天。

    男人们大多光着膀子,皮肤黝黑,汗珠晶莹。大树底下凉风袭来,农人们的脸上满是惬意,这一点点奖赏就能消除了所有的疲惫。“双抢”时节,牛儿们最忙,自不能去田埂去山上慢悠悠地吃草了。这时,孩子们往往承担着割青草供牛儿劳作间隙吃几口的任务了。孩子们是最知道哪些是牛儿爱吃的草,就毫不偷懒地割了来,满心欢喜地看着牛儿吃下去。

6.webp.jpg

    秋收结束,天地空旷,田埂上的草越发显得茂盛。霜降下来,草儿一片枯黄,有的未及时割去,就成了顽童的目标。傍晚放学,天光渐暗,往往某处田埂一片火起,噼里啪啦中传来声声嬉笑,火光中人影绰绰,引得远处狗吠连连,喝骂阵阵。 

    我知道如何牧鹅如何养鸭。小鹅稍大些,黄毛未褪,白羽渐生,就可以领着去草地自觅嫩草了。它们唧唧叫着拽着青草。吃得半饱,就玩耍起来,在草地上奔跑着,扇动着两个翅膀牙子,不时地一个踉跄就滚了出去。

    小鸭爱吃蚯蚓,见人拎起锄头去到潮潮的肥土处挖蚯蚓,就飞快地迈动小短腿跟上去。这时,你只能把锄头贴着泥土慢慢地拖动翻出蚯蚓,以免磕碰着小毛球儿。一看见红红的蚯蚓,黄黄的小毛球们一拥而上,叼住蚯蚓就往外拽,常常一人拽一头争抢起来。

    我知道哪里有泥鳅哪里有黄鳝。晚稻快熟时是要晾田的,这时田沟里就可以扒泥鳅了。双手切进淤泥,翻过来,黄色闪亮着,就连小的都不放过,偶尔扒到一条肥大的,欢喜不尽。捉黄鳝,需待晚稻秧刚扎稳根,田中泥水澄清时。

    可两人可一人。晚上,一束火把,一根木棒,木棒前端绑上扎满尖针的废旧牙刷。火光下黄鳝静静地伏在水田里,针尖对准,用力扎下,收回来,把黄鳝抹进竹篓。也有技术派,空手捉,中指翘起,食指无名指下压,瞅准黄鳝,用力夹住。

    有一次,自认为掌握了这项技术,就对有些残忍的针扎法弃之不用。在一块僻静的田里发现了一条从未见过的大黄鳝,心儿怦怦直跳,举着火把,下到田中,慢慢靠近,张指,下手,夹住。无奈,黄鳝力大,手小力微,被它逃脱了,水田里顿时哗啦啦一片水响,黄鳝溜远了。循声找过去,被它挣脱了好几次,追了半个田,最后连抓带捞地终于捕获。那一晚真惊心动魄,让人回味了好几天。  

    我还知道许多许多。 

7.webp.jpg

    我知道春风柔夏风熏秋风飒飒朔风如刀,我知道春水暖夏水凉秋水清冬水寒瘦,我知道布谷鸟“发禾”声声催人别误农时,我知道喜鹊衔枝会筑爱巢,我知道怎么拔秧怎么割稻,我知道怎么积肥怎么养地,我知道哪种草可吃哪种草根可入药,我知道米粥溶溶咸菜鲜,我知道萝卜缨子清香芋头粉糯,我知道怎么走亲怎么访友,我知道孩子落草可喜亡人入土为安,我知道怎么打闹怎么疗伤,我知道何人友善何人严厉,我知道怎么听话怎么撒谎,我知道什么事光彩什么事丢人,我知道人会欣喜欲狂也会伤心欲绝…… 

    我熟悉故乡的角角落落,风花雪月,大情小事,而故乡更是熟悉我。她知道我何时落草,知道我胞衣埋在那棵树下,她知道我在风中奔跑的点点滴滴,知道我对她熟悉到什么程度,知道我对她的爱恋,知道我的喜怒哀乐,知道我的性格品质。她知道一切生长于她怀中的生灵。她微笑不语,看着他们生,他们长,他们死,了解着他们的一切,接受着他们的一切,拥抱着他们的一切。 

    故乡,你在孩子的眼中是那么的丰富多彩。你属于孩子,孩子也完全属于你。你一点点地丰富孩子的心灵,挖掘孩子的潜力,塑造孩子的习惯品行,涵育孩子的审美趣味。可惜,我天资不敏,慧根不深,不然,纵情山水,肆意田园,我会有多少激动多少喜悦,我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如今,我只有借助文字才能慢慢回忆慢慢思索故乡对我的意义,给我的恩惠。虽然晚了点,但只要开始的,就不算背恩。 

8.webp.jpg

    但我知道,无论怎样梦魂常绕,故乡,我是回不去了。 

    眼前的故乡再也不是先前的模样。她草木滋荣华屋栋栋可人事凋零。故乡大部分都是老人,都靠种点田地靠儿女接济默默度日。儿童极少,大都随外出工作的父母就学,留下来的几个再不似我们小时呼啸山野没心没肺,他们没工夫去亲近田园,没机会去亲近劳作,他们也像城里孩子一样学业要紧。 

    故乡,我是回不去了。当年那么急切地要逃离故乡的贫穷,如今,算是衣食无忧,再回故乡时,心头并无多少喜悦。我只能默默地走在田野里,走在村子里,心怀感恩与惆怅。遇见乡亲,招呼一声,闲聊几句;遇见草木,问候一下,静立一时;遇见猫儿,对视片刻,各自走开;遇到狗儿,虽遭吠叫,但感觉到那警惕中似乎也有期待。 

    故乡,我是回不去了。那油菜田里劳作的多是苍老的身影,那稻田里往来的多是钢铁机械。稻田大多被种粮大户转包,杀虫剂除草剂轮番施用,插秧机割稻机往来奔突。夏夜,再难见繁多如星子的萤火虫自在飞舞。儿时孩子们解馋的恩物泥鳅黄鳝越来越少,好多死于农药之毒,剩下的多被反复搜捕高价卖到城里。

    冬天的稻田再也不是绿草如茵(往日那红花草沤肥可以滋养一季的作物),如今只剩下黄黄的稻茬高高地在寒风中抖动。田埂的某一处被耕作的机械压得陷下去,田野就伤痕累累了。

9.webp.jpg

    以前农人多爱护田埂啊!哪一处垮塌了,必一锹一锹地铲土垒好拍实,过不了多久,青草长起来,就完美如初了。土地再也不被尊重,再也不被爱护,再也不被感激,只成了利用的对象,压榨的对象。 

    故乡,人们是回不去了。农妇,山泉,有点田,简直是世外桃源,想想挺美,可贫贱夫妻百事哀,在这个财富急速增长的时代,谁真的还能安贫乐道?

     故乡,人们是不会回去了。几十年的急速发展,我们大多成了城市人,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我们都要挣钱养家,我们都欲望无尽,唯一不一样的可能就是有人永远也不能真正地融入城市喜欢城市。而守在故乡的老人都渴盼着城市来人,能有片刻的欢聚;为数不多的孩子都渴盼着城市来人,把他们带走,也去享受城市的繁华,从此不再心有怨望。


责任编辑:张瑶
  • 徐汉东,故乡
分享到:
  • 中国城市报
    抖音号

    抖音号
    dyrjb32my0kv

  • 官方微信

  • 官方微博

  • 观城者微信

  • 观城者微博

  • 官方快手号

    1417597972


版权所有 违者必究   Copyright © 2016-2026 by www.zgcsb.com.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备案号:京ICP备15005404号-4 京公网安备 11010502043907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10120190005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10-65367114 地址:北京市金台西路2号人民日报社 邮编 1007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