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我只知道幼时的家住在一条河埂上;脑海中浮现的河埂画面,必伴随着晴好的天。宽阔的水面波光潋滟,河坡上一畦一畦的菜地绿得油亮。有人挑着一担水,从河沿吃力地往上蹬;土地上一个一个窝凼,已经承载了几代人的脚步。河埂上一群疯跑的孩子,应是我儿时的玩伴吧,面目已经记不清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条随埂就形的河,叫杭埠河。
杭埠河是长江水系巢湖的重要支流,在安徽省合肥市肥西县的三河古镇,与丰乐河、小南河汇集后流入巢湖。
我儿时的杭埠河并不宽,人们站在河埂上,能清楚地听见两岸农妇洗衣服时棒槌的敲击声和此起彼伏的闲聊声。河道上常有数只木船相联,一路拖着,迤逦而行。年幼的我喜欢站在河埂上,望着渐行渐远的船只发呆,思索着它们的来处与去处——那或许是我对“远方”最初的向往吧。
水乡人家,忙时做田,闲时捕鱼。有时家里突然来个亲戚,大人们便抽身下河撒两网,小鱼小虾自是有的;中午用自晒的黄豆酱把河鲜食材一蒸,饭桌上的话头就能越扯越长了。上街下县,船就是水乡人的“腿”,顺着河道,总可以到想去的地方。
那时,木船是几代人共有的财产。母亲常说:“人懒不懒,看船就知道。”勤快的人家,船仓总是干干净净,船体黑黢油亮。炎热的夏季,是船只休养生息的好时候。天刚亮,趁着凉快,人们将船拖上岸,反扣,担在大石块上。男人用桐油一遍一遍地刷着船身,那细致的眼神像是对着无价之宝一般;船体有损的地方,用桐油拌上石灰、麻丝,用錾子往缝隙处使劲錾,最后用瓦刀抹平。若闲,女人也会下到河沿陪着,坐在一边用梭子补着渔网,拉两下渔线,看一眼男人,顺便再扯一段家长里短。风中,一股新涨的水气味荡来荡去,河水拍打着水岸,和一旁劳作的人闲闲地度着时光。
跨过河就是庐江县,那里常有个小集市。平时乡亲们到河那边比到三河街还要方便。河那边逢集时,河埂这边的姑娘小伙们早早地摇只船,甚至划个“小腰盆”相约前往。那些拖着鼻涕的小孩儿靠在门口,望着河道里陆续驶离的小船,眼巴巴地哭闹着——集市里有满眼望不过来的热闹场景,有叫不出名的稀奇玩意儿,仅仅在踵接肩摩的人群中挤上一挤也是满足的吧。
村中男女“开亲”,常有大人喜眉喜眼地指指对岸道:“河那边的人家。”“哦,那家里也是有船的吧。”应声者的试探里,有些小市侩——水乡人家对岗区还是有些排斥的,那里缺水无船,日子过得紧巴。圩区有水,河沿有船,人们闲时下河撒网就可以改善伙食。
儿时,我最喜欢岸边人家的婚礼。婚前几日,河道里突然多了许多船只,那是远乡的亲戚陆续登门了——旧时农村办宴席,从上客到散席,至少得有三四天光景。老家娶亲的规矩是新娘子抢早进门,要天黑出门天亮到,寓意着以后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婚期当天,东方只鱼肚白,两岸的人声、狗吠、爆竹声便开始欢腾。数只描红扎彩的船只于河中来来往往,河面上嘻闹声、唱歌声不绝于耳。酒席在家中自然摆不下,没关系,长长的河埂便是厅堂;桌凳不够,也没关系,左邻右舍们早已扛出大桌,搬着长条凳——这是真正的“一家有事百家帮”。待席散客走,村庄又恢复了平静,但喜庆的日子总会在庄户人家的嘴里、心里回味很久很久。
和《边城》里的翠翠一样,我也是在“风日里长养着”,一年年地,以为河就是那么宽,水就是那么大,船一直会行到河的尽头。那时,父亲工作的部队在南京,母亲每年带我去探亲。出门时,天还黑着,我们从家门口的轮船站坐船,慢悠悠地驶向合肥轮船站;下了船,通常要在亲戚家住一晚,顺利的话,第二天才能坐上绿皮火车。现在,从家到南京,乘高铁只要一个多小时。提速,甩在身后的不仅是风景,更有步履不停的岁月。
水波一脉通古今。杭埠河的河道变迁,从清代康熙到光绪年间都有记载。历史上,杭埠河并不是一条温柔之河,以现在的六安市舒城县龙河口水库为界,上游为山区,落差大,多岩石、卵石河床。龙河口以下为平畈,落差小,多沙质河床。上游积水面积大,中下游河道弯曲狭窄,泄洪不畅,经常水患成灾,明万历及清康熙、乾隆年间,曾三次改道。
新中国成立后,龙河口水库的建设虽然延缓了洪水下泄,减轻杭埠河防洪压力,但由于河道上宽下窄,弯道多,中下游排洪能力低,1969年的大水使沿河两岸严重受灾。这个记入水利志的重要年份,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听母亲讲,杭埠河的水位高于河堤外的圩区,圩内的水无法泄出,目力所及,白茫茫一片。北边郢子的舅舅于一片水泽中,用腰盆接走即将临产的母亲,娘家人多,相互间好照应。母亲说我在娘胎里就“懂事”,本已足月,一直到水位退了,家屋重新维修好,才出世。
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有一个很奇怪的变化——儿时远大、辽阔一类的视觉印象,待成人后,却变得逼仄、窄小。父亲转业回家乡后,择日携家人回到大河埂。但我明显地感觉到,面前的河并没有变小,反倒宽阔许多,河对岸的村庄和树影只能依稀可见;连河水的性子也急了许多,湍流而行,仿佛赶着点去完成什么事;船队也不见了踪影。父亲倒是情难自禁,站在河埂上眼睛湿润。河水拍打岸堤的“啪啪”声,亲切里透着感伤。我父亲忆起送他远行的双亲,忆起和我伯父一路撒网到巢湖的艰辛。此时的杭埠河,一样有风,一样有雨,可风雨里,再也没有了父亲的亲人。
事实上,从1979年开始,杭埠河治理转入续建配套和主河改道。所以,我再见到的杭埠河宽了,水流量大了,河流的蓄水功能和灌溉功能增强了许多。现在,家乡的“村村通”越来越宽,交通便利,河流的运输功能弱了许多,这也是少见船只的缘由。
淼淼巢湖,吸引着杭埠河义无反顾地一路迢迢,忽而平静、忽而湍急地奔赴。杭埠河很长,全长263公里,可我亲近的只有很微小的一段,日日相对,也就四五年时间。但它流淌在我生命的源头,一次次拨动我的心弦。我儿时眼中的杭埠河,欢腾神秘;现在眼中的杭埠河,丰富沉稳。“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无论何时,我爬上儿时的大河埂,就等于再度拥有了杭埠河。
《 中国城市报 》( 2021年12月20日 第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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