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觉晓。其实，当春天登堂入室，俨然以主人自居时，夜晚也开始慵懒暧昧起来，迟迟不肯将她泼向大地的墨汁磨浓，久久不愿将那黛色的网撒向清江泛着金光的水面，任由落日余晖在西天磨阳光，缱绻滞留。

在县城龙舟坪江边的亲水长廊，我与夕阳相背而行，却又顺从着它的光芒。下午的那场小雨，在我上班埋头于纷纷扰扰时，匆匆而来，又草草收场。此时的路面，像洒水车刚刚过去，湿润无尘，地气袭人。

人的执念与欲望，是不可以太多的。当全身心地投入八个小时之后，顺着长廊走出来，给自己一个八十分钟的小假期，不是挺好么，何况还可以和春风抱成一团。大城市不得不用公园圈养自然，而龙舟坪始终被大自然圈养着，这种优越感，该使你我脚步轻盈。走走停停，或喧或静，都是风景。和大自然亲密接触，也是一个自我洗礼与重设的程序，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及至观音阁下两三百米，亲水长廊如蕨薹打了个旋儿，不再向前。可人们并未就此止步，而是四散开来。远远望去，如蜂巢蚁穴的洞口，加上健身者的奔跑雀跃，又似一挂铺展在地上的燃放着的鞭炮。在这里稍作停留，伸展双臂打个大大的哈欠，便觉与先前的烦躁与困倦两不相欠。出来走走，是对枯乏日子的一次“越狱”。生活当如旷野，而非折回的长廊。

人可以向前，也可以向上。而此时我头顶之上，正是龙舟坪新增的一处景观——横跨清江的特大桥。此桥全长354.8米，主桥为320米飞燕式钢桁架系杆拱桥，周身橙红，如赤龙在天。

我沿着大桥附建的铁梯拾级而上时，落日正与我互动。立于桥上时，它已换了一个方式，和傍晚的云朵一起看着人间。先前的雨，将晚霞画在大地上，如胶片般记录着光的流淌。而此时的清江，落日在水面上放了一把火，让我不敢与其对视。高坝洲和隔河岩两座水电大坝，像两块奶酪，催肥了清江的身躯。昔日浪花奔腾欢跳，如今水波不兴，如一面长镜，让龙舟坪照见了自己凹凸有致的模样。

我在桥上看，也有人看桥上。我和桥一起看彩霞满天，也和彩霞一起看飞桥通渡。不远处的鸣凤塔，如屈子青衣而立，捋须远眺。夷水名疆，巴人故里，满眼都是美景，满眼都是文化，满眼都是生机。我想，鸣凤塔也必是带着笑脸，瞒眼含光。

落日终于不好意思了，一个猛子扎进了西山的群峰里。西天那一抹云，把落日当作了久别的夫君，看他躺下了，也赶忙卸了浓妆，披上了洁白的睡衣，如杨贵妃一样在宫闱中款款细步。

清江依然从容而平静，她不吃云的醋。此刻龙舟坪的路灯渐次明亮，躬着身子跳跃，在街上，在水中。落日只能给清江表面风光，而龙舟坪一城的灯光，却能成为她的心跳。清江给予龙舟坪灵动与温情，龙舟坪回报清江坚实与依靠，二者共呼吸、共心跳。

回去的路上，我与清江擦肩行走，她默默东去，我默默回归。为“六便士”努力的日子里，常常有月光落在归路上。我知道，月牙儿出来了，如扁舟在江，我牵着她潜行而上，像夜风中光着上半身的纤夫。龙舟坪依山傍水，状如月钩。此刻的江水中，有两轮月牙儿，一轮是天上的，一轮是灯影中的龙舟坪。风，不凉不热，像情人的手抚过额头，让人的心如阅读般笃定。龙舟坪用夜色迎拥，我携着月色回来，相对无语，却彼此包容，彼此谅解。

好久没有这样徜徉了，好久没有亲吻春日的江风了，好久没有拥抱龙舟坪的夜色了。繁华外，市井处，最是人间。夜幕下的龙舟坪，是流淌在人生沟壑的烟紫天河。

龙舟坪的夜色，是熬出来的药汁，我在睡前服下，养足精神，然后在天亮继续出发。

《 中国城市报 》（ 2024年04月15日  第16 版）